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昭奚旧草-分卷阅读58

心中不平至极的章三却粗着嗓门指着他吼:“大哥哎,小心天打雷劈你!”
  姬谷扭头,瞅着扛着一张新采办的梨木桌,压得额上青筋直炸的章三,点点头,“嗯,死不超生你。”
  兄弟四人,说来是有几分别扭和矛盾的。你喜我,我恨他,他防他,他又在笑他。
  书院后侧有一池水,春天时,夫子撒下了一袋种子,施一袋肥,本预与众生风雅赏荷,夏天时,只长出一片死胖死绿的荷叶,其他的种子都死了。
  重暑来的时候,孙夫子硬生生撑了场面,对着硕大的荷叶,和众生吃了一局酒席。人道流氓易醉,书生易痴,这会儿反了,书生一个比一个像流氓,喝得不亦乐乎。孙湖看着满园翩翩少年,心中豪气万千,哈哈笑道:“试看昭三公九卿,吾昌泓山文武几何!”
  黄四吃酒吃得飞快,似是十分喜欢这杯中物,伸出舌尖去接琼浆玉露,一身湖色长衫在风中吹出了水墨晕染的春光,待到壶空,却抱着一把古琴撑坐在水草之上,他弹的不知是什么,只令人感觉到仙人之曲才有的无穷美妙,应了孙夫子之豪言,倒是拔高澎湃起来,微微垂目一笑,魔道成了仙家,欲望脱俗起来,风停不了,人看不够。
  孙夫子闭目,银筷敲打杯沿,一应一和起来。曲毕,黄四郎竟仰天倒头就睡,一头炭黑的长发像绿藻一般浮在了清水之中,似一萍聚,却又快散。
  少年章三十分紧张疼爱这小兄弟,看他酒后狂悖,恐着了凉,便慌忙去池边接他。池塘边一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,却绊了少年章一跤,他一个重心不稳,扑通栽进了水中。晏二转眼,却瞧见少年章在不足半人高的池中一边扑腾一边骂:“哎呀!我不会游泳!哎呀!这荷叶这么滑溜,抓不住啊!”他越扑腾反而越远离岸边,另一个小兄弟醉得不省人事,心中暗自觉得二人荒唐无德,死死皱着眉头,捣了捣姬谷道:“大哥速去速回!”
  众人看这兄弟四人,看笑话看得喜滋滋合不拢嘴,扶苏无言无表情地瞅了瞅晏二,真想问一句—孤长得就这么像你家养的冤大头?但鉴于他不大惹得起这判官,便脱了外衫,跳进了水中。
  少年章扑腾着抓到了那唯一的一株荷叶,风吹起时,送来清爽之气,一呼一吸,她脑海中竟瞬间浮现了许多画面,这荷叶莫非也有前世今生?竟似比人还要复杂。章三不察,鼻息一窒,天旋地转起来,如死了的一块皮子,握着荷叶的茎,缓缓垂头滑入了水中。扶苏远远游来,却觉鼻翼间荷叶清香益发浓郁,岸边的人影都被大雾笼罩起来,浓稠得似入了油缸,除了那株荷,什么都瞧不清了。章三白皙的手还在滑落,他托起少年的下巴,这人却忽然怔怔无知觉地睁开了双眸,那被水氤氲的倾城绝色就这样如明月摊开在少年手心。扶苏怔了怔,心跳漏了半拍,似乎想起什么,又忘了什么。他回过神,荷叶却变得硕大无比,宽可遮天,汪着一湖碧水,朝着他的额头泼来。
  扶苏紧紧搂着胸前的少年,直到窒息。
  扶苏曾得过一本天书,做过一二荒谬之梦。今时,又有一梦,倒不在黄粱小米一锅煮熟之机,反在无花之荷下得到一二虚妄真知。笔者录至此时,也觉感慨,世人之梦颇繁,亦颇烦。然前因后果,巧合中便有定数,想吾亲亲众人也愿世事通透自由,方觉活得洒脱爽利。则此一荷叶生梦,便须得一提。
  公子扶苏醒了过来。世界变了,他也变了。
  眼前之景全不认得,遥遥便听到洪钟之音。
  扶苏自觉全身濡湿,低头却见自己一身漆黑干瘪,四肢细长,从头上垂下两条长长的丝绦,无力地匍匐在脚边。
  他……成了什么?
  抬起眼,却见周围的一切大得可怕。远处有几个穿锦缎丝绸的女子一路粗声震耳而来,她们高可参天,宛若《志怪录》中所记载的巨人。这些女子路过他的身旁,脚大如船只,娇俏地跺一跺,地竟也跟着抖了三抖,扶苏险些站不稳,只得用手吸着地面。
  “姐姐们听说了吗?二公子今日在宫中作赋,一举夺魁了呢。”其中一个巨大的女怪物张开了猩红双唇,唾液喷洒在扶苏身上,好似下了阵雨,扶苏躲在一块焦枯的叶后,似是牡丹开败后的残枝,只是比他素日所见,亦大了许多倍。
  “二公子今年不过七岁,却这样出息,不愧是殿下所养。当真是龙生之子,果与凡俗_0_xia_0_jian很是不同。”另一个梳着明月髻的少女巨人也张开了口。
  “嘘,此语莫让大人听到。大人仁厚,虽不爱那凡夫俗女,但是大公子、小姑娘到底是亲生,咱们在殿下身边侍奉,言语更需谨慎。”这一个年纪老些,声音也稳重一些。
  “呸!提起那等贱妇,犹觉可恨,前些年已然病入膏肓,谁知竟还能勾引大人,生下这小贱种!大人许诺过殿下,得了殿下,便再也不入那村妇屋中,小贱种竟是生生打我等同殿下的脸了。姐姐又不是不曾见,殿下那些日子伤心成了什么模样!”明月髻巨人喷出的阵雨更剧烈了,扶苏担忧地拉了拉叶子。
  “唉,那孩子倒也十分不争气,已三岁,竟还不会说话,一脸痴傻模样。大公子不喜欢她,大人一年到头,也难得瞧她几眼。”老成稳重的感叹了一番,便携二女匆匆离去了。
  扶苏松了一口气,可是还未回过神,却忽而察觉天慢慢变得阴沉,逐渐阴沉,更加……阴沉……
  莫非真要下雨了?扶苏裹着叶子转过身,却看到两只黑得不像话,大得不像话,以及……凶残得不像话的眼珠。
  熊!熊!熊!
  扶苏喉咙干痒,还没来得及开口,已经被一巴掌拍晕了。
  等他再醒来的时候,才发现那不是一只巨熊,而是一个……巨婴。
  大大光亮的脑袋,胖乎乎的小手,一身破破烂烂的衣衫,匍匐在地上,虎头鞋早已磨烂,露出血糊糊的脚丫。眼下青光,眼中凶光,双爪支起,正十分严肃,却又隐隐有些兴奋地瞧着他。
  “啊!”巨婴十分有气势地用食指点了点扶苏,扶苏在泥中滚落。
  扶苏支撑着想站起来,巨婴却咯咯笑了起来,一只手十分凶残地捏起他的两条丝绦,另一只手则摁住他的身躯朝后拖。
  不过一霎时,两条丝绦脱离了身体,扶苏发觉自己十分痛,比那日手臂被射中还要痛苦许多,似乎这时才明白,丝绦并非外物,而是此刻的他身体里的一部分。
  他变成了同巨人一样的怪物,不,也许他们不是怪物,只有他才是。那对他而言巨大的婴孩双眼晶亮地瞧着他,裂皮的小嘴张着,许久,在他脚下,滴下一滴丰沛的口水。扶苏对着干燥泥土之上的那一个“小湖泊”怔怔照着,直到口水被泥土吸收,曾经相貌十分美妙的少年这时才反应过来—在婴孩的眼中,自己只是一只秋天里将死的有趣的值得玩弄一番的蟋蟀。
  公子扶苏遇见一只极胖的荷叶,变成了一只极瘦的蟋蟀。他觉得人生像个磨盘,他就是那头围着磨盘转的牛儿,天不叫停,这荒诞的命运便怎样都停不了。
  眼前的巨婴,不,确切说来,这是一个两三岁的幼儿,她蜷起冻得有些红肿的小手,然后,一把,拢住了扶苏。
  公子扶苏虽然极其厌恶麻烦,但心中颇有经韬纬略,万事只要肯狠下心,总有一番成就。偏他自幼仁慈漠然,甘于平淡,这才碌碌无为到今日境地。可这会儿,他闭上了眼—等死。因为,面对的是这样纯真野蛮的生物,任何纵横捭阖之道、阴阳权谋之术都是无用的。
  他感到荒唐,却又一次笑了。总算,不是死在成氏的手中,这已万幸,并且于他而言,足够仁慈。
  可是,那又脏又年幼的孩子没有捏死他,而是双手把他捧起,放在了枯萎的牡丹枝头上,在渐渐沉水的夕阳中,趴在泥土上,不停地看着他。
  他与她对视。这个极小的孩子想必便是那些女子口中的小贱种。瞧她一身绸缎穿得这样褴褛,脸上、手上、脚上布满刮伤,便知道她生活得如何懵懂而辛苦。眼下的花园枯零零一团,连鸟儿都不曾来此栖息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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