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昭奚旧草-分卷阅读81


  每一个俗世之人的人生都有好几条洪流,每一条都要隔断许多手足亲友,她也即将被隔断在其中一条洪流之中。
  扶苏从随身的包袱中拿出她赠他的东西,这一日,是他及冠的日子。
  云水衫、通天冠及附稷刀。奚山君想起少小在家中时,父亲书房中摆着的一尊方雕琢好的玉人,匠人说是否要用翡红点缀衣衫,父亲看着玉人就叹息—怎还有你喧宾夺主之处?
  少年换上了这样一身衣裳,便像极了那个万物都无法喧宾夺主的玉人。
  他转身,那些每日每个时辰都会叩门而来,积攒了千千万万个,只有他能看到的奚山君们全都消失了。
  因为有了真的,不再挂念假的。
  他在莫名不知所起的煎熬和思念中臆造出的假的奚山君。他希望他的妻子就是他造出来的那个模样—乖巧安静,美丽雅趣。可是,这样一个真的奚山君伏在他怀中,她便是个又丑又硬、被雷劈得焦黑的木头又何妨?
  种子发芽了,就会继续生长,任谁都无法阻止。
  他问她:“这身衣裳原本是谁的?”
  少年聪慧得让人心惊肉跳。
  奚山君看他衣冠齐整,安安静静地站在自己面前,只好也安安静静地变成了那个痨病鬼的模样,轻轻踮脚捞着他的颈子。她眼中飘过许多一逝而过的时光,或者很长很长,或者很短很短,可是统统都熬过去了。
  她说:“这是一个王子二十岁加冠的衣裳,长辈提前所赐,干干净净,崭新极了,从……不曾穿过。”
  “这张锦绣图的主人是谁?”
  “是这位王子十岁生辰时开始绘制,历经五年,走遍大昭每一寸土,一刀一刀亲自刻出来的。”
  扶苏还想再问什么,她却抬起头,轻轻摩挲少年的脸颊,恍然笑道:“原来你长大了,是这样哩。我知道该是这样的,因为你小时候就是这样。可是时间久了,就想不起来到底该是怎样了。”
  “未合卿意?”
  “我有没有告诉过你,你是我看过的最好看的男子?就算有人比你好看,可那也与我没什么相干。我说我讨厌你的时候,其实在想,这样待你是讨厌你,等我控制不住,待你再好一些的时候,你便不会惧怕我,只会觉得我只是从讨厌你变成了喜欢你罢了。”
  而非,从深深喜欢你到深深爱慕你。
  扶苏沉默了一阵,搂紧她道:“我们明日便成亲吧。”
  她说:“我可能不曾告诉过你,我有一个哥哥,我那个哥哥死了。对,每个人都会死,他与别的人都一样,他也死了。他说他二十岁的时候,会送我嫁给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,可我等了三百年,却再也盼不到他二十岁了。但我想,我一定得达成他的愿望,我得嫁给这世上最好看的男子,我要我的夫君万世其昌,我要你好好的,好好的子孙满堂。”
  他抱着她,第一次,以一个男人想要全然占有一个女人的方式。
  他有一颗静止的不愿与人世共行的心。
  可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,从幻境中变成云琅那日开始。
  扶苏与奚山君成亲了,主婚的是两位神君—年水君与洛水君。
  洛水君曾下凡历劫,她变成了一位孤独的皇后,年水君曾下凡点化,他变成了一位卖船人。
  一个带来了他的生命,一个毁掉了他的上半生。
  神何等冷漠,他们都不再记得他。
  姻缘想必前世已注定。如同奚山君的父亲向他的曾曾曾祖父求了一个诺言,这一世,他便与她再也拉扯不清。
  他笑了笑,握住了那只冰冷粗糙的手。
  奚山君真是个丑得要命的妖怪。
  他掀开她的盖头时,又想起了那本无字的奇怪话本子。
  话本子中,公子敏言曾对妫氏说过一句十分肉麻的话。他当时深深不以为然。待千万个奚山君出现,他又深以为然。
  “我想再瞧你一瞧,我怕再瞧你不到。”
  
第十章 大昭卷·谢侯
  “齐郡主,谢侯元妻,上元九年,夭。”
  ——《王侯传·异姓侯》初篇
  六十年前。
  谢小侯一早起床,推开房门的时候,被脚下一个黑乎乎的东西绊了一下。
  黑,真黑。
  从内而外的黑,由表及里的黑。
  谢小侯发誓,单单凭这黑,他就能记得他这同窗一辈子。
  “陈兄。”谢小侯谢良辰不得不摇醒这黑成芝麻的人。
  黑芝麻似乎一瞬间被震醒了,规规矩矩地弹了起来。门前老树上,两只早起的雀鸟被吓得呼啦啦飞走了,山上清晨的雾气扑面而来。
  黑芝麻陈兄似乎有些尴尬,脸红未红瞧不出,谢良辰暗暗叹了口气,又要开始了。
  他不知道,不知道,不知道,看不出,看不出,看不出。
  “谢兄,听闻你今日结业回家乡。你看,喜鹊满枝喳喳叫,定是恭喜兄长学业有成,一路顺风,得侍父母。”陈泓有些紧张,似是背书一般地局促道。
  “谢贤兄。”谢良辰敷衍地笑了笑,朝山下走去。他身后的七八十个小厮背着左一箱紫金冠右一箱绡薄衫,人声鼎沸。
  陈泓性格孤僻,他二人同窗三年,每日总是—
  谢兄,早上好。
  陈兄,早。
  如此这般,除了年节回家,每日一遍,刮风下雨,依旧不改。他发热生病时,陈泓便站在他窗前猛敲,非得他在病榻上说一句“陈兄,早上好”才肯走。
  他总是站在距离自己视线最远的地方,却又总能瞧见。每日如此,虽算不得好友,但总是友人。
  谢良辰为数不多的良心被喜鹊啄了一下,便回头笑道:“贤弟,晨雾大,莫要沾湿了你的新衣。”
  陈泓穿了一件新衣,卷着云纹,十分不适合他,但那张黑黑的脸上却带了一点笑意,点头道:“我送兄长下山。”
  谢良辰又在心中叹气,但面上不显。
  山路中途有一片溪流,他们每日玩耍,不知见过几千遍,黑芝麻瞧见了溪水,眼睛亮了。
  “谢兄,你瞧,清清鱼儿清水塘,还有鸳鸯配成双。未知谢兄如何想,可曾羡过这鸳鸯?”
  谢良辰微微动了动手指,弹了一个小石头到水中,那两只交颈嬉戏的野鸟散了。他道:“鸳鸯有何好羡慕?大难临头各自飞。况且,这是一对野鸭子。”
  嘎嘎嘎的叫声,十里外都听到了。
  陈泓有些沮丧。他即使在一群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儿中,也显得十分不通世情。平素,同窗都揣测他日后不会有太大出息,故而也不愿与他结交。谢良辰则不同,他是个极会做人的人,他谁也不得罪,跟谁都好,跟谁也都不好。
  又走了一段路,瞧见一口井,苔藓长得多且深。
  陈泓又兴奋了,拽着谢良辰的衣衫道:“你看这井底两个人,一男一女笑吟吟。”
  谢良辰不着痕迹地扯过衣衫,微微蹙眉担忧道:“贤弟,你印堂发黑,想是见了女鬼?”
  陈泓彻底不作声了。
  山脚有座月老庙,陈泓蔫蔫的,想起瞧过的那本书,不大精神地问道:“谢兄可有心上人?进去拜一拜,许能得保佑。”
  谢良辰微微一笑,“并无,也不打算有。女子于兄而言,宛若洪水猛兽。”
  陈泓擦了擦汗,硬着头皮道:“既如此,小弟倒有个好人选,不知可否为兄保个媒?”
  谢良辰微微一挑眉,眼似秋水,“未知千金是哪一位?”
  陈泓在谢小侯的注视下,汗如雨下,“就是我家小妹,与我……与我生得十分像,不,她比我白一些。”
  陈泓声音越来越小,到最后几不可闻。谢良辰又笑,“愚兄最近读了一本书,年代不可考,作者不可考,初读时还算猎奇,读完,却觉得……十分无趣呢。”
  陈泓掏出一块帕子,擦掉鼻尖上的汗,勉强道:“不知是哪一本?”
  谢小侯三笑,“就是贤弟也读过的《千古梁祝泣传》啊。”
  (上文中陈泓部分词句源于越剧《梁祝》之《十八相送》选段。)
  郑王、楚王造反了,这场昭史上最惨烈的三场内战之一的“八王乱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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