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变形的陶醉-分卷阅读7

次都这样说,于是悄悄地把痛苦咬牙咽
到肚里去。
一九一七年,十九岁了,除夕过后两天他们安葬了父亲,存折上的钱刚够把衣
服染成黑色。生活费越来越昂贵,他们已把两间屋子出租给一对从布罗迪逃难来到
这里的夫妻,可是不论你怎样像机器人一般从清早忙到深夜,总是入不敷出。最后,
在政府某部供职的参事叔叔为她们在科尔诺伊堡①医院找到了工作,母亲做管理员,
她自己做办事员。医院要是不那么远就好了,天蒙蒙亮就得坐进冰窖般的没有暖气
的火车车厢,天黑以后才能回来。到家后就是打扫,擦洗、缝衣服、补袜子,直到
什么也不想、什么也不要,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累倒在床上,昏昏沉沉睡去,再也
不想醒来。

①科尔诺伊堡,奥地利多瑙河畔城市。

一九一八年,二十岁了,战事继续不断,还是没有轻松愉快、无忧无虑的日子,
还是没有时间照照镜子,上上街。母亲开始每天哼哼:长时间在医院那间潮湿的房
间里守着,她的腿浮肿起来,但她简直就没有多少余力来同情母亲。因为她自己也
是疾病缠身,在同一所房子里住的时间太长了;自从她每天要用打字机登记七八十
名惨不忍睹的伤残病号以来,她内心渐渐变得麻木不仁了。有时,那个出生在巴纳
特①地方的矮个子少尉架着拐杖(他的左腿被炸飞了),蹒跚地来到她的办公室,
他那金黄的头发就像他家乡的麦子一样,但在那张还稚气十足的孩子脸上却已经有
了饱受惊吓的皱纹了。他满怀思念故乡之情,操着一口“老施瓦本”土话向她讲述
他的村庄、他的狗、他的马群。唉,这个可怜的游子!有一回,他们在花园里一条
长凳上接吻了,两三个平淡的吻,同情多于爱。然后他说,一旦战争结束他就同她
结婚。她心灰意懒地苦笑了一下,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的话;她根本就不敢想,
这战争哪一天会到头。

①巴纳特,当时属奥匈帝国,今一部分属南斯拉夫,一部分属罗马尼亚,农产、
矿产均丰。

一九一九年,她二十一岁,战争倒真的过去了,但贫困并没有结束。它不过是
龟缩起来,被淹没在一大堆战后法令的紧锣密鼓声中,狡黠地悄悄躲进了那个由大
把大把印油未干的钞票和公债券堆砌成的掩蔽所里罢了。所以,很快它就又钻了出
来,瞪着黑洞洞的眼睛,张开血盆大口,饿虎扑羊一般吞噬掉战争阴沟中劫余的一
点点渣滓。整整一个冬天,数字后面跟着一大串“零”的纸票雪片似地漫天飞舞,
几十万、几百万片降落下来,然而到了焦灼者的手里,每一片、每一张千元钞就立
即化为乌有。在你睡觉时,钱已在化成水了;当你换上破旧的、加钉木底的鞋又一
次向售货摊跑去时,钱已经变得一文不值了;人总在疲于奔命,而又总是处处晚到
一步。生活变成了算术,不断地加呀,乘呀,算来算去,算了又算,数字和数目没
完没了,像一个大漩涡。这个大漩涡把人的最后一点家当也都席卷而去,吸入那永
远填不满的无底深渊:它夺走了母亲脖子上的金项圈,手指上的结婚戒指,家中桌
上的织花台布。然而不管你扔进多少东西去都是白费,这个黑魆魆的无底洞是填不
满、堵不死的,你每天织毛衣直到深夜,把所有的房间都租出去,自家两人挤在厨
房里睡也无济于事。只有睡觉,还是你能享用的惟一东西,惟一不花钱的东西。夜
深了,由于辛苦忙碌奔波而消瘦、苍白的童贞之身,还可以颓然扑倒在床垫上六七
个小时,把这个暗无天日的年月暂时忘掉。
再往下是一九二○和一九二一年,二十二、二十三岁,不是常被称为风华正茂
之年吗?然而谁也没有告诉她这一点,她自己也不知道这个。从早到晚只有一个念
头:怎样用这一点点越来越少的钱打发日子?这时稍稍好了一点:那位参事叔父再
次帮忙,亲自到邮政管理局他的牌友那里去了一趟,讨来了一个临时性的邮务助理
工作。虽说地点在克莱因赖芙林这个主要住着种植葡萄的农民的穷乡僻壤,但不管
怎么说也是个候补职员的位置,一只铁饭碗。微薄的薪金刚够她一个人用,但是,
因为姐夫家里没有地方住,她得把母亲接来一块儿过,一块面包掰成两半吃。这样
一来,每天仍旧是白天省吃俭用,晚上精打细算地过日子,每根火柴、每颗咖啡豆、
每块面包渣都得算计着用。可是无论如何,总算能喘口气,勉强活下来了。
一九二二、一九二三、一九二四年——二十四、二十五、二十六岁,还算得上
年轻吗?已经在开始衰老了吧?几道皱纹悄悄爬上了鬓角,时常感到两腿发软,春
天也莫名其妙地头疼。不过总的说,日子还是过得下去,甚至渐渐地在好起来。手
里的钱包又硬鼓鼓的了,她有了固定的工作,有个邮务助理的头衔,姐夫也在每月
月初寄那么两三张票子给母亲。现在似乎应该渐渐注意使自己活得像个年轻人了吧。
母亲甚至经常催她上街,去娱乐娱乐。到后来,在母亲的坚持下,她在邻村举办的
一个舞蹈训练班报上了名。按节拍跳舞,学起来可并不容易,因为疲劳已经深深钻
进了自己的血液,她有时觉得似乎自己的关节不知什么时候冻僵了,就是热烈的乐
曲也无法融化坚冰,使她四肢重新灵活起来。她费劲地练习那些规定的舞步,但不
管怎么苦练,总是打不起精神,情绪总是上不来。她第一次体会到:太晚了,青春
已被战争消磨殆尽、毁坏无遗。自己身体内肯定有某一根弹簧绷断了,这一点男人
似乎有所察觉,因为没有人追求她,尽管她那皮肤细嫩的脸庞,加上一头金黄的头
发,使她在那一群粗手笨脚、脸长得像苹果一样圆、像苹果一样红的乡下姑娘中间
犹如鹤立鸡群,颇像位贵族小姐。这批战后长大的十七八岁的女孩虽然长相不好,
却并不安分、并不是耐心等着男人看中她们。她们追求吃喝玩乐,觉得这是她们的
权利,而且追求得异常强烈,似乎她们不光要享受自己的青春,还要代替那几十万
葬身战乱的青年补享青春的欢乐呢。二十六岁的她怀着一种吃惊、奇怪的心情发现,
这伙后起的年轻人举止是多么自信,行为是多么贪婪,眼神是多么自命不凡、狂妄
鲁莽,她们走路时卖俏地扭动腰肢,神态得意忘形,对小伙子们最轻狂的动手动脚,
她们是那样毫无顾忌地嘻嘻哈哈大笑,在回家的路上,她们每个人又是那样厚着脸
皮同男人偎依着,一个接一个离开正路转身朝树林子那边走去,这真使她感到恶心。
同这批贪婪而粗野的战后青年一代在一起,她觉得自己苍老、疲惫、无用、受压,
无心也无力去同她们竞争。更进一步:她希望可不要再有什么争斗,可不要再辛苦
奔忙了!她只想过点舒坦日子,安安静静地做个清梦,做做分内的工作,浇浇窗前
的花,不想再要别的,不希望得到什么。可不要再惹什么事、追求什么新奇玩意儿、
寻求什么激动人心的经历了,被战争夺去了整整十年青春、已经二十六岁的她,这
时甚至连一展笑颜也觉得心灰意懒、精疲力竭了。
想到这里,克丽丝蒂娜不由得低声叹息。只要想一想她青少年时代这一切可怕
的事,她就会浑身无力。母亲折腾什么劲儿啊,全是胡来!现在离开这里,去找一
个自己并不认识的姨妈,同一些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相处,这算什么呢?可是一转
念,我的天,她究竟该怎么办才好呢?母亲希望她走,这样能使老人家高兴,她总
不好硬顶吧?而且,干吗要硬顶?人已经没有这个劲,顶不动了!女邮务助理慢吞
吞地、万念俱灰地从写字台最上一格抽屉里抽出一张业务记事用纸,小心地将它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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